咸腥的海风渐渐被另一种更复杂的气味取代——那是混杂着鱼腥、汗味、尘土、劣质香料以及某种隐隐约约的、类似硫磺般的奇特味道。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土路,发出沉闷的声响,伴随着车外越来越喧嚣的人声、叫卖声、牲畜的嘶鸣声。
宁可靠在王武雇来的简陋骡车车厢里,随着颠簸轻轻摇晃。他的脸色依旧苍白,但眼神却比离开海石村时更加锐利和专注。整整一天的车程,他几乎没有合眼。身体的不适被强行压下,他贪婪地观察着窗外掠过的一切。
道路两旁,不再是开阔的海滩和低矮的村落,而是逐渐密集起来的简陋房舍。这些房子大多是用粗糙的石头和泥巴垒砌而成,屋顶覆盖着厚厚的海草或干枯的芦苇,显得杂乱而拥挤。穿着粗布短褐、打着赤脚的人们在泥泞的街道上穿梭,脸上带着风霜和劳碌的痕迹。偶尔能看到穿着稍显体面、带着兵刃的人匆匆走过,眼神警惕。
空气中弥漫的“灵气尘埃”也变得驳杂起来,远不如海石村海边那般纯净自然,仿佛掺杂了太多的人间烟火气。
“临海城是碎星海北岸最大的港口,也是通往内陆的要冲。”王武的声音在车厢内响起,他闭目养神,但显然知道宁可一直在观察,“鱼龙混杂,三教九流都有。城里有‘城主府’维持秩序,但真正掌握力量的,是‘海鲨帮’、‘铁拳会’这些帮派,还有像我们‘青岚宗’这样在城中有据点的宗门。记住,在这里,低调是保命的第一法则。”
宁可默默点头,将“海鲨帮”、“铁拳会”、“青岚宗据点”这些名字记在心里。他看到路边一个挂着破旧酒旗的摊子前,几个敞着怀、露出刺青的汉子正大声吆喝着喝酒,眼神不时扫过路过的行人,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贪婪。其中一个目光恰好与车厢里的宁可对上,那眼神中的凶悍和冷漠让宁可心头一凛,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。
“看到没?”王武不知何时睁开了眼,语气平淡,“那就是海鲨帮的外围喽啰。别跟他们有任何眼神接触,别露怯,但也别招惹。你现在的样子,在他们眼里就是一头待宰的肥羊。”
宁可紧了紧身上周老伯给的、明显宽大不合体的粗布衣服,感受着里面空空如也的钱袋(王武预支的一点工钱他贴身藏着),手心微微出汗。力量!在这个世界,没有力量,连最基本的生存都步履维艰!
骡车穿过一道由巨大原木和粗糙岩石垒砌的、布满岁月痕迹的低矮城墙豁口,正式进入了临海城。
眼前的景象让宁可瞬间理解了什么叫“鱼龙混杂”和“不太平”。
街道狭窄而拥挤,两侧是鳞次栉比的商铺和摊位。卖鱼的、卖干货的、卖粗劣铁器的、卖草药符箓的、甚至还有公开叫卖不知名野兽骨骼和皮毛的……吆喝声、讨价还价声、争吵声混杂在一起,形成一片巨大的噪音浪潮。地面泥泞不堪,混合着各种难以辨别的污秽之物,散发出阵阵怪味。
行人摩肩接踵,穿着各异。有像宁可这样衣着寒酸的苦力,有穿着皮质护甲、带着兵刃的佣兵模样的人,有穿着绸缎长衫、摇着扇子、前呼后拥的商人,甚至还能看到几个穿着统一制式青色短袍、腰间佩剑、神色倨傲的年轻人——王武瞥了一眼,低声道:“青岚宗的外门弟子。”
更让宁可心惊的是,就在他们骡车前方不远,两个汉子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碰撞,竟然直接在大街上动起手来!拳风呼啸,动作凶狠,招招都往对方要害招呼,周围的人群不但不劝,反而呼喝着起哄下注!直到一个穿着黑色劲装、胸口绣着狰狞鲨鱼图案的大汉走过来,冷冷地哼了一声,那两人才如同被泼了冷水,悻悻地分开,各自消失在人群中。
“海鲨帮的巡逻队。”王武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,仿佛早已司空见惯,“城里帮派划区而治,在自己的地盘上,他们就是王法。”
骡车在拥挤的街道上艰难地挪动着,最终停在了一条相对安静些的巷子口。巷子深处,一个不大的门脸,挂着一块陈旧的木匾,上面刻着三个古朴有力的字——“百炼坊”。门口堆放着一些未经打磨的矿石和半成品的铁器胚子。
“到了,这就是我的铺子。”王武跳下车,“主要做些矿石粗加工和低阶兵刃、农具的买卖。后面有个小院,你暂时住厢房。”他招呼铺子里一个正在打瞌睡、脸上有疤的伙计:“老疤,来搭把手,把新来的伙计扶进去。”
名叫老疤的伙计懒洋洋地睁开眼,打量了一下宁可,看到他虚弱的样子,撇了撇嘴,但还是走过来,动作粗鲁地架起宁可的胳膊就往里拖。
宁可忍着不适,低声道谢:“有劳疤哥。”
老疤哼了一声,没搭理。
铺子后面的小院比海石村的木屋好不了多少,但总算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。厢房很小,只有一张硬板床和一张破桌子,但收拾得还算干净。
“你先歇着,熟悉下环境。铺子里的活计主要是清点货物、记账、招呼客人,还有跟着老疤去码头接货、跑腿。”王武站在门口,“老疤人粗,嘴臭,但心不坏,跟着他学。工钱每月一结,管吃住。城里的花销,你自己从工钱里出。回春堂在东市,离这里不远,你身体能走动了就自己过去看看。记住,没事别瞎逛,尤其晚上。”
交代完,王武便匆匆离开了,似乎生意上真有急事。
宁可躺在硬板床上,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城市喧嚣和铺子里叮叮当当的打铁声,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。陌生的环境,复杂的人际,潜在的凶险,还有体内那沉睡却带来一线希望的本源灵火……一切都让他感到巨大的压力。
但他不能倒下。他挣扎着坐起来,盘膝坐好。闭上眼睛,排除杂念,再次沉入那种感知的状态。
这一次,在临海城驳杂的灵气环境中,他感知本源灵火的微弱波动变得更加困难。各种混乱的“杂音”干扰着他的精神。他集中全部意志,如同在惊涛骇浪中寻找那一缕微弱的光。
时间一点点过去,汗水再次浸湿了他的鬓角。就在他精神快要支撑不住时——
嗡!
那熟悉的、源自灵魂深处的微弱震颤,如同黑暗中的一点萤火,再次出现了!虽然微弱得几乎被城市的喧嚣彻底掩盖,但宁可还是精准地捕捉到了!
滞涩感瞬间松动!如同开闸泄洪,周围驳杂的灵气尘埃被瞬间吸引,疯狂地朝他涌来!这一次,因为身处灵气浓度更高(尽管驳杂)的城市,汇聚而来的灵气比在海边时明显多了一些!
宁可立刻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,意念沉入那种“海绵吸水”的状态,引导着这股被吸引来的灵气流进入身体!
清凉感再次蔓延,疲惫感被驱散了一丝。更多的灵气沉淀下来,融入他的血肉。虽然总量依旧微不足道,但涓涓细流,终能汇成江河!他能清晰地感觉到,体内那丝微弱的灵气,壮大了一分!身体的力量,也恢复了一分!
更重要的是,他对这种“借势”修炼的方式,更熟练了一分!
他缓缓睁开眼,眼中疲惫未消,却燃烧着坚定的火焰。
“回春堂……必须尽快去!”他需要专业的诊断,了解自己身体的真实状况,尤其是灵魂的损伤。这关系到他修炼的根基和未来。同时,那里或许也是打听消息的好地方。
他小心地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一个小东西——那是小丫在临行前偷偷塞给他的,一枚被海水冲刷得异常光滑、带着天然螺旋纹路的白色小贝壳。小女孩用一根细细的草绳把它穿了起来。
“大哥哥,带着它,海神娘娘会保佑你的!”小丫稚嫩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。
宁可握紧了这枚小小的贝壳,粗糙温润的触感从掌心传来。这微不足道的信物,此刻却成了他在这个冰冷陌生世界里,一丝温暖的慰藉和力量的源泉。
他小心翼翼地将其贴身藏好,仿佛藏起一份沉甸甸的承诺。
休息片刻,感觉恢复了些力气,宁可站起身,推开了厢房的门。他必须尽快熟悉这里,熟悉这个残酷而真实的世界。
铺子里,老疤正骂骂咧咧地指挥着两个苦力搬运沉重的矿石。看到宁可出来,他斜睨了一眼,没好气地哼道:“病秧子,醒了?醒了就过来搭把手!记账本在那边桌子上,先把上午进的那批‘黑纹铁’矿石的数量和成色给我记清楚喽!别记错了,不然扣你工钱!”
宁可没有在意老疤的语气,平静地点点头:“好的,疤哥。”他走到那张布满油污的破旧桌子前,拿起那本同样油腻的账本和一支秃了毛的毛笔。
看着账本上歪歪扭扭、如同鬼画符般的文字,宁可的心却渐渐沉静下来。
临海城的生活,开始了。
第一步,从认清这些陌生的文字和记录这些冰冷的矿石开始。而他的目标,从未改变——活下去,变强,找到他们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