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风刚起,月季花丛还攒着最后一波热闹,张婶就带着孩子们蹲在花丛前捡花瓣。她指尖捏着半枯的花瓣边缘,轻轻往字典里塞:“要选带露水的,压出来又香又软,夹在课本里,翻书时就像把春天带在身上。”孩子们举着花瓣凑到鼻尖闻,小胖把最大的一朵塞进我口袋:“一寐哥,这个给你夹在数学书里,做题就不头疼了。”张婶看着我们笑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——那是前几天袖口磨破了,院长用同色线补的,针脚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。
我放学进门时,院长正坐在廊下的竹椅上织毛衣。阳光斜斜落在她银白的鬓角上,毛线在膝间绕成松散的小团,竹针碰撞发出“哒哒”的轻响,像在数着时光。“回来啦?”她抬头朝我笑,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光,举起织了一半的毛衣在我身上比划,“你看这领口,我改了三次针脚,这次肯定不卡脖子。”毛衣是用旧线拆的,蓝灰红三色掺在一起,线头处还留着之前的缝合印,却比商店里买的新毛衣更暖。
“院长,您歇会儿吧,我帮您绕线。”我刚搬来小马扎坐下,张婶就端着一盆热水从厨房出来,里面泡着孩子们的脏手帕,泡沫里浮着细碎的花瓣。“让一寐学习去,我来帮您绕。”她接过毛线团,手指在毛线间灵活穿梭,绕出的线团圆滚滚的,“您上次教我的收针法,我练了好几遍才学会,给孩子们织的手套再也不会脱线了。”院长拍了拍她的手背,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:“你手巧,比我年轻时强多了,我那会儿织的袜子总是一只长一只短。”
王警官来的那天,孩子们正在院里追着蝴蝶跑。他刚把摩托车停稳在院门口,就扬着手里的文件喊:“好消息!西屋的窗户能换玻璃啦!上面给拨了专款,下周工匠就来!”小胖一下子扑到他怀里,举着刚学会叠的纸飞机:“王叔叔,换了玻璃,冬天就能看见雪花怎么落了吗?是不是像棉花糖一样飘?”王警官把他举起来转圈,逗得孩子咯咯笑:“不光能看见,还能在屋里堆雪人呢!”
换窗户的工匠们来那天,张婶家的孩子搬来小板凳,非要站在旁边给工匠递钉子。他踮着脚举着钉子盒,小脸上沾着灰尘,眼睛却亮得像星星。院长怕他被工具砸到,赶紧把他拉到厨房:“来,帮奶奶剥蒜,中午给叔叔们做炸酱面,放你爱吃的豆瓣酱。”孩子乖乖踮着脚够案板上的蒜,指甲缝里沾了蒜皮,却一边剥一边问:“妈妈说玻璃窗户能反光,晚上能看见月亮吗?”张婶正在揉面,闻言回头笑:“能看见,比以前的木窗户清楚十倍。”自从张婶住进来,这孩子夜里再也没哭着找妈妈,早上还会主动帮院长倒洗脸水,小手里端着的搪瓷碗总晃出半杯水,却没人舍得说他。
深秋的雨连下了三天,淅淅沥沥的雨声裹着寒意钻进窗缝。我夜里复习时,总听见厨房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。披衣走到厨房门口,看见院长正蹲在灶台前,用砂锅熬姜汤,火光映着她的侧脸,鬓角的白发又多了些,在暖光里泛着银亮的光。“怎么不睡?”她听见动静回头,舀了碗冒着热气的姜汤递给我,姜味混着红糖的甜,在冷夜里格外暖,“快喝了暖暖,明天还要上学呢,别着凉了。”我捧着碗喝了两口,看着她往灶里添柴的背影,突然想起她后颈的伤,忍不住问:“您的伤真的没事了?那天树灵……”她不等我说完就回头,笑着掀起衣领给我看:“早好了,你看这皮肤,比你手背还光滑。王大爷说善念能养人,果然没错。”
入冬第一场雪落下来时,西屋的玻璃窗户刚装好没多久。雪花簌簌地飘,孩子们趴在玻璃上哈气,用手指画小老虎、画兔子,玻璃上很快布满歪歪扭扭的图案。张婶在屋里蒸馒头,面团在她手里揉得胖乎乎的,上面点着红点,像一个个小太阳。“一寐,尝尝这刚出锅的糖包。”她掀开锅盖,白色的热气裹着甜香扑满脸,“我放了桂花糖,是院长教我的法子,说这样吃着不腻。”院长坐在炉边烤橘子,橘子皮裂开的“滋滋”声里,混着孩子们的笑声和窗外的落雪声,像首温柔的曲子。
期末考试前的日子,我总学到深夜。院长每晚都会端来一杯热牛奶,坐在我旁边的竹椅上缝补衣服,针线穿过布料的声音很轻。“别熬到后半夜,题目做不完没关系。”她把我掉在地上的橡皮捡起来,放在铅笔盒里,“你张婶说,她小时候考试前,她娘就给她煮两个鸡蛋,说‘尽力就好,考砸了回家有热饭’。”可我知道,她凌晨起来给我热牛奶时,总会把我做错的题抄在一个旧本子上,用红笔一笔一划标出错处,旁边还画着小小的加油符号。
放寒假那天,我把成绩单递过去时,院长的手抖了一下。“前进了十名?”她把成绩单凑近灯光反复看了三遍,突然抹起眼泪,却又笑出声:“晚上包饺子,我现在就去买虾仁,要最大的那种!”张婶从厨房探出头,围裙上沾着面粉:“虾仁我早就买好冻在冰柜里了,就等你这好消息呢!”孩子们一下子围上来拍手,小胖把他最爱的蓝玻璃弹珠塞给我:“一寐哥,这个给你当奖品!我攒了好久的!”
除夕夜,院长在院里挂了两盏红灯笼,暖黄的光把院子照得像白天。我们围在圆桌前吃年夜饭,张婶做的炸丸子堆成小山,王警官带着女儿来拜年,小姑娘穿着红棉袄,给每个孩子发了红包。守岁时,院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布包,塞到我手里:“这是王大爷留下的桃木符,戴在身上踏实。”布包磨得发亮,里面的符纸边角卷了毛,却还带着淡淡的艾草香,和那年她给我的香囊一个味道。
窗外烟花炸开时,我看着院长给张婶夹饺子,张婶帮孩子擦嘴角的油,突然觉得这就是最好的年。没有惊心动魄的符咒,没有阴魂不散的黑气,只有炉边的暖,碗里冒着热气的饭菜,和身边这些实实在在的牵挂。张婶家的孩子靠在我肩上睡着了,小手里还攥着没拆开的红包,我轻轻给他盖好毯子,看见院长和张婶相视一笑,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暖光,比炉火还要旺。
炉火在夜里轻轻跳着,映着墙上的成绩单和孩子们歪歪扭扭的涂鸦。我往炉里添了块煤,听着院里偶尔响起的鞭炮声,心里踏实得很。只要这屋里的人还在,这笑声还在,这盏灯还亮着,日子就会一直这么暖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