补考的前一天清晨,我把蒙尘的书包从墙角翻出来,帆布表面落的灰被风一吹,呛得我连连打喷嚏。书包带子磨得发毛,针脚处露出白色的线芯,侧面还沾着上次画镇邪符时蹭的朱砂印,洗了好几次都没掉,反倒像块独特的印记。拉开拉链,里面的课本边缘卷了角,密密麻麻的笔记突然让我有些恍惚——好像树灵、石碑、镇魂咒都是遥远的梦,而我只是个普通的高中生,正为即将到来的考试发愁,桌上还摆着院长刚热好的牛奶,冒着袅袅热气。
“发什么呆呢?”院长端着一盘洗好的草莓走进来,红色的果肉饱满多汁,上面还挂着晶莹的水珠,是刚从井里湃过的。“我让小胖去巷口小卖部买的,老板娘说这是今早刚到的奶油草莓,吃了脑子灵光,准能考个好成绩。”她把盘子放在书桌一角,视线落在我摊开的数学试卷上,手指轻轻点着上面的几何图形,“这题……我年轻时好像见过类似的,王大爷教过我算术,说算学最讲规矩,一步错就会差千里,跟画符一个道理。”
我拿起一颗草莓塞进嘴里,甜津津的汁水在舌尖散开,带着清冽的凉意:“您还懂数学?我还以为您只懂画符呢。”
“懂点皮毛。”院长被我逗笑了,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花,她坐在床边的小马扎上,手指轻轻摩挲着试卷边缘,“王大爷说过,算学和道法一样,都讲究逻辑章法,一步错步步错。就像当年镇树灵,少画一道符,念错一个咒,结果就会天差地别。”她顿了顿,眼里闪过一丝怀念,望向窗外的天空,“他还说,读书和守院子也是一个理,都得有耐心,有韧劲,急不得。”
窗外传来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,是小胖踮着脚站在石阶上,领着大家念拼音。自从树灵被除后,院长每天都腾出两个时辰教孩子们认字,西屋的墙上贴满了写着生字的纸片,红的、绿的、黄的,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上面,每个字都像镀了层金边,闪着温暖的光。张婶家的孩子也加入了进来,他之前总是怯生生地躲在角落,现在已经能跟着大声朗读,声音虽还有些稚嫩,却带着刚长出的底气,像破土的新芽。
“张婶的事,您真的原谅她了?”我咬着草莓问,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淌,滴在试卷的空白处,晕开小小的红点。
院长拿起桌上的纸巾,轻轻帮我擦掉嘴角的汁水,指尖的温度带着暖意:“恨有什么用呢?她已经受了惩罚,夜里抱着枕头哭到天亮的滋味,比坐牢还难受。”她看向窗外,孩子们的笑声像银铃般飘进来,惊起几只停在院墙上的麻雀,“等她出来,让她教孩子们做针线活,她手巧着呢,以前在巷口摆摊缝补衣服,街坊邻居的棉袄棉裤都是找她修的,针脚比机器缝的还匀。”
正说着,院门口传来“吱呀”的开门声,王警官带着两个年轻警察走进来,手里还提着个沉甸甸的果篮,里面塞满了苹果、香蕉和橙子。“林院长,一寐,来看看你们。”他把果篮放在石桌上,视线扫过干净整洁的院子,眼里满是欣慰,“张婶的案子基本结了,法院考虑到她有自首情节,又主动交代了几十年前的隐情,加上邻居们联名求情,可能会从轻判决,估计也就判个两三年。”他顿了顿,语气柔和了些,“她儿子已经出院了,暂时住在她妹妹家,临走前还念叨着,等妈妈出来就来孤儿院看大家,说要谢谢一寐救了他。”
“真是麻烦你们了,王警官。”院长给他们倒了晾好的薄荷水,玻璃杯壁上凝着水珠,“这阵子让你们跑了不少趟,巷子里的邻居都问我,是不是该给警局送面锦旗。”
“应该的应该的。”王警官喝了口薄荷水,清爽的凉意让他舒了口气,他看向院角的空地,那里还留着老槐树被挖走后的土坑,边缘用石块垒着,防止孩子们掉进去,“林业队的人说这坑得填起来,不然下雨积水招蚊子。我已经联系了工地的老朋友,明天一早就拉沙土来填,填好后种点月季和蔷薇,您看怎么样?”
“好啊,”院长笑得眉眼弯弯,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阳光,“孩子们都喜欢花,种上月季蔷薇,开花时又香又好看,院子里就像老槐树还在时一样热闹了。”
王警官走后,我继续啃那道棘手的数学题,院长坐在旁边的竹椅上,缝补孩子们磨破的衣服。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的银发上,像撒了把碎金,银针在布上穿梭,留下整齐细密的针脚,偶尔还会对着光线眯眼看看,确保线迹均匀。偶尔有槐花瓣被风吹进来,打着旋儿落在课本上,我轻轻捡起,夹在《语文》课本的《桃花源记》那页,像夹进了这个春天最温柔的味道。
傍晚时,我去巷口的小卖部给孩子们买零食,老板娘正坐在门口择菜,看见我就笑着站起来:“一寐来啦?听说你要补考了?加油啊,你可是我们巷里的骄傲,第一个考上重点高中的娃。”她转身从货架上抓了把水果糖塞进我兜里,硬纸糖纸在阳光下闪着光,“等你考上大学,老板娘请你吃冰棍,绿豆的、奶油的,管够!”
巷子里的邻居们也纷纷和我打招呼,张奶奶挎着菜篮子从菜场回来,硬塞给我两个热乎乎的煮鸡蛋,说“考前吃蛋,准能考满分”;李大爷蹲在门口修自行车,挥着手说考完试教我骑车,说要带我去郊外的河边散心,那里的芦苇荡能藏住好几个孩子。夕阳把巷子染成暖金色,收废品的铃铛声、各家厨房飘出的油烟味、孩子们追逐打闹的嬉笑声混在一起,酿成了最踏实的人间烟火气。
回到孤儿院时,院长正在给那个填了一半的树坑浇水,铝制水壶“咕嘟咕嘟”地冒着泡,坑边已经插好了几株月季苗,嫩绿的叶子上还沾着水珠,在风中轻轻摇晃。“明天就能种好了,”她直起身,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,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,“等花开了,红的、黄的、粉的,就像老槐树还在时一样热闹,蜜蜂蝴蝶都会来做客。”
我看着她鬓角的银发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,看着孩子们围着土堆欢呼雀跃,有的还学着院长的样子给月季苗浇水,小水壶里的水洒了满身也不在意,突然觉得心里无比安宁。那些关于树灵的恐惧、关于过往的沉重,都像被风吹散的槐花瓣,渐渐落定在泥土里,化作滋养新生的力量。引魂牌安静地躺在书包侧袋里,阿明的长命锁贴着心口,它们不再是对抗邪祟的武器,而是变成了温暖的陪伴,提醒着我那些守护与被守护的时光,那些藏在岁月里的温柔与坚韧。
睡前,我把夹着槐花瓣的课本放在枕头边,指尖划过书页上密密麻麻的笔记,突然觉得补考也没那么可怕了。不管结果如何,我知道身后有院长温暖的目光,有孩子们清脆的笑声,有这个充满槐花香的院子,他们都是我最坚实的后盾,是我无论走多远都能回头看见的灯火。
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,照亮桌上剩下的草莓盘子,也照亮了这个正在慢慢变好的世界。我闭上眼睛,仿佛能听见月季根须在土里悄悄扎根的声音,听见明天的书声与花香,正一起在温暖的夜色里,悄悄生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