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门开启的瞬间,腐败与炊烟的气味狠狠撞入鼻腔。
孩子们指着从未见过的红灯笼欢呼,袁梦却死死盯住守城兵腰间的钢刀。
王氏贪婪地嗅着白米粥的香气,魏氏却在抱怨粥里没有肉。
当喜娃兴奋地从布袋里掏出偷藏的铜钱时,袁梦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衣衫。
远处,两个士兵正拖着沉重的麻袋走向暗巷,一滴暗红的液体在石板路上晕开。
城门在沉重的吱嘎呻吟声中缓缓开启。
那声音如同垂死老牛的喘息,刮擦着流民们早已绷紧的神经。
一股复杂得令人作呕的气味,如同粘稠的浪潮,猛地拍打过来——是久违的、带着人间烟火气的炊烟,混杂着更浓烈的、属于城镇的浑浊。
汗臭、垃圾腐烂的酸臭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、令人心头发紧的铁锈般的气息。
袁梦下意识地将怀里瘦小的狗蛋搂得更紧了些,孩子单薄的脊梁骨硌着她的手臂。
她浑浊却锐利的眼越过攒动的人头,死死钉在守城兵按在腰间刀柄的手上。
那刀柄在初入城的昏暗光线下,泛着油腻而冰冷的光。
“娘!快看!红的!好多红的!”
喜娃尖利的童音刺破压抑的喧嚣,她挤在王氏身边,小手指着城门洞上方悬挂的一串串褪色红灯笼,小脸上是纯粹的、近乎贪婪的惊奇。
那点残破的红色,在这灰扑扑的队伍和同样灰扑扑的城墙背景下,显得突兀又诡异,像凝固的血点。
王氏一手护着狗蛋,一手紧紧攥着衣角,贪婪地翕动鼻翼,捕捉着那缕几乎被浊气淹没的、属于真正食物的气息。
是粮食的香!
是白米在锅里熬煮时散发出的、带着暖意的甜香!
这香气像一只无形的手,攥住了她空瘪的胃,让她喉头不受控制地滚动,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。
“切,破灯笼有啥稀罕!”
魏氏拖着沉重的脚步,肥硕的身躯在人群中显得格外笨拙,她抹了一把额头上混着尘土的油汗,喘着粗气,声音又尖又利,“闻着像有粥?可闻着也没点油腥味儿!这鬼地方,连口肉汤都舍不得飘出来?”
袁梦没理会大儿媳的抱怨,她的目光如同铁犁,在城门洞幽深的阴影和外面骤然开阔却同样混乱的街道上反复犁过。
石板路坑洼不平,污水在缝隙里积成小小的黑潭。
衣衫褴褛的本地人或蹲或靠,眼神麻木,间或投向这支庞大流民队伍的目光里,混杂着警惕、厌烦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。
街角几个穿着半旧号衣的衙役抱着水火棍,懒洋洋地站着,眼神却像钩子,在人群中逡巡。
“跟紧!莫乱看!莫生事!”
头儿骑在马上,声音嘶哑地吆喝,皮鞭在空中虚虚一抽,发出短促的爆响,驱赶着羊群般的流民。
队伍像一条疲惫不堪的巨蟒,蠕动着挤进狭窄的城门洞,踏入同安镇的腹地。
“娘……”袁三槐背着沉重的水囊和干粮袋,紧跟在袁梦身侧,声音干涩,“头儿说……歇脚地在哪儿?”
他的目光也被街边一个冒着热气的粥棚牢牢吸住,棚前排着稀疏的队伍,大多是些同样面黄肌瘦的本地老弱。
“听吆喝。”袁梦的声音很低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,目光却锐利地扫过街道两旁。
一家米铺敞着半边门板,老板正用木斗量米给一个衣着尚算齐整的老者,那斗里白花花的大米刺得人眼睛发痛。
袁梦的视线在那米斗上停留了一瞬,又飞快移向米铺门口木牌上用黑炭写着的巨大“籴”字和旁边小得几乎看不清的米价数字——那数字让她心头猛地一沉。
“哇!那是什么!会动!亮亮的!”
喜娃忽然又兴奋地尖叫起来,挣脱了王氏试图拉住她的手,小小的身体泥鳅般往前一窜,指向街角一个正在表演的简陋皮影戏摊子。
几个本地孩子围在那里,发出阵阵哄笑。
一块白布后面,晃动着模糊的人影和跳跃的光亮。
“喜娃!回来!”王氏吓得魂飞魄散,声音都变了调。
袁二栓一个箭步上前,大手一捞,像拎小鸡崽似的把差点跑出队伍的喜娃拽了回来。
喜娃被扯得一个趔趄,小嘴一瘪就要哭。
“再乱跑,把你丢给官差!”
袁梦猛地回头,浑浊的眼睛里射出两道寒光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重量,瞬间把喜娃的哭腔冻结在喉咙里。
她缩着脖子,躲到王氏身后,只露出一只眼睛,怯怯又贪婪地望着那仍在晃动的皮影光影。
队伍在衙役不耐烦的呼喝声中,被驱赶着拐进一条更窄、更阴暗的巷子。
巷子两边的房屋低矮破败,墙壁斑驳,糊着层层叠叠早已发黄的告示。
空气里的腐臭味陡然浓烈起来。
袁大柱闷头赶着牛车,车轮碾过地上不知名的污秽,发出粘腻的声响。
袁梦的脚踩在湿滑的石板上,每一步都异常谨慎。
“娘……给。”袁三槐解下水囊,小心翼翼地递过来。
袁梦摆摆手,目光却落在牛车上的王氏和两个孩子身上。
王氏正艰难地掰着一小块硬得像石头的干粮,试图喂给狗蛋。
狗蛋安静地小口啃着,眼睛却直勾勾地望着巷子深处唯一一点暖光——那是从一扇破门板缝隙里透出的、微弱的油灯光芒。
“拿着,”袁梦从怀里摸出更小却明显软和些的一块饼,递给三槐,“给你二嫂和狗蛋分分。”
她的声音在狭窄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三槐愣了一下,连忙接过,递给车上的王氏。
王氏的手微微发抖,接过那块饼,看着婆婆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坚毅的侧脸,眼圈瞬间红了:“娘……您也吃……”
“少废话。”袁梦打断她,语气不容置喙,“都省着点力气,这地方……看着也不太平。”
她的话音刚落,巷子深处隐约传来几声压抑的争执和低吼,随即是重物拖行的摩擦声,很快又归于沉寂。
袁梦的眉头拧得更紧了。
就在这时,喜娃似乎完全忘记了刚才的惊吓,又恢复了活泼。
她不知何时已从王氏身边蹭到了车尾堆放杂物的破麻袋旁,小手在里面兴奋地掏摸着,小脸上洋溢着一种发现宝藏般的得意红光。
她掏出了一个小小的、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布袋,那是王氏偷偷缝在破棉袄里、装着全家仅剩几枚铜板的命根子!
“娘!娘!看!钱!我们的钱!”
喜娃献宝似的举起那个小布袋,声音清脆响亮,在寂静下来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,“还在呢!没丢!我藏得好好的!”
她的小手得意地晃动着那个不起眼的布袋,布袋口松垮,一枚边缘磨损的铜钱随着她的动作,“叮”的一声脆响,蹦跳着掉落在满是污水的石板地上。
王氏的脸“唰”地一下变得惨白,像是被人迎面狠狠掴了一巴掌,连呼吸都停滞了。
她惊恐万状地看着女儿手中的布袋,又猛地抬头看向婆婆。
袁梦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,头皮阵阵发麻,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粗布衣衫。
她猛地抬头,视线锐利如刀锋般扫向巷子两侧低矮破败的窗棂和黑黢黢的门洞——那些地方仿佛蛰伏着无数无形的眼睛。
巷子深处,两个穿着脏污号衣的士兵,正拖着一个沉重异常的、湿漉漉的麻袋,费力地往更黑暗的角落挪动。
麻袋粗糙的表面摩擦着凹凸不平的地面,发出令人牙酸的“沙沙”声。
就在他们身影即将隐入那片浓稠的黑暗前,一滴粘稠的、颜色深得发黑的液体,从麻袋底部渗出,“啪嗒”一声,沉重地滴落在石板路积存的污水坑里。
那暗红的颜色,在浑浊的水面无声地晕染开来,像一朵骤然绽放又迅速枯萎的诡异之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