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还没亮透,红旗村的老槐树下,就吵得跟开了锅似的。
陈建军左手一只破铜锣,右手一根木头棍子,正憋着浑身的劲儿往下砸。
“当!当!当!”
那锣声又尖又刺,活生生把半个村子的人都从热被窝里给拽了出来。
他身后,松松垮垮地站着几个村里有名的赖汉。
一个个歪着身子,手插在裤兜里,那吊儿郎当的模样,恨不得在脸上写着“老子不干正活儿”。
偏偏这几块料,今天被陈建军给封了个“施工队”的名头。
陈建军咳了声清清嗓子,两手往肥硕的腰上一掐,唾沫星子喷得老远。
“乡亲们!都过来瞅瞅,过来看看!”
“咱们红旗村的天字号大好事,今儿个,就在这,开工了!”
他拿木棍往后头那几个赖汉身上一指。
“瞅见没?这就是咱们冷库项目的头一拨工程队!”
“等这冷库一盖好,咱地里的菜,就能存到开春卖大价钱!”
“到那时候,家家户户都跟着我陈建军,吃香的,喝辣的!”
周兰就杵在他旁边,腰杆子绷得笔直,下巴扬着,鼻孔都快朝天了。
她今儿个特意换了件没打补丁的衣裳,头发梳得油光锃亮,活脱脱一副领导家属剪彩的派头。
她那眼角的余光,像是淬了毒的钩子,一下一下往人群边上大房那一家子人身上剜。
那股子小人得志的劲儿,都快从脸上淌下来了。
陈灵儿有样学样,也把小胸脯一挺,冲着不远处的陈念“哼”了声,还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。
人群里,嗡嗡的议论声顿时炸开了。
“哎,你别说,建军这小子是真能耐啊。”
“可不,这才几天功夫,连人都给拉来了。”
“那可不,你瞅瞅他请的这几位,一看就是办大事的人。”
当然,也有几个清醒的,拿眼角瞟着那几个二流子,嘴撇得能挂个油瓶。
“就他们几个?爬树掏个鸟蛋还成,盖房子?墙别砌歪了就烧高香了。”
“嘘……你小声点,没瞅见人家现在是村里的香饽饽吗?”
这些话,有好的有坏的,全跟长了腿似的,钻进墙根底下大房一家人的耳朵里。
陈建国就那么蹲在地上,一口接一口,吧嗒吧嗒地嘬着旱烟。
烟雾燎得他那张脸都看不真切,唯独那拧成疙瘩的眉头,怎么也化不开。
他婆娘张桂芬站在他边上,两只手死命地搓着自己的衣角,都快把布料给搓烂了。
“他爹,你看建军他……他这么乱来,能成吗?”
她声音压得跟蚊子哼哼似的,满是藏不住的慌。
“那几块料是能干活的样子?这可都是公家的钱啊。”
陈建国没出声,只是把烟锅子在地上重重磕了磕,又续上一锅,火星一闪,吸得更凶了。
旁边人的闲言碎语,比针还尖,一根根全扎在张桂芬心上。
“你看大房那一家子,一个个垂头丧气的,啧啧。”
“往后啊,这村里可不就指着二房了嘛。”
张桂芬的脸火烧火燎的,又气又臊,偏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
她只能伸手,又去拽男人的袖子。
就在所有人的视线,都被村口这场闹剧勾着的时候,陈念已经悄悄退出了人群。
她身子一缩,跟只小猫似的贴着墙根溜,避开了所有人的注意,一头扎进了村西头最偏僻的那个角落。
村西头,大牛和二虎家的土坯房,又矮又破,在晨光里显得摇摇欲坠。
兄弟俩是村里公认的老实人,也是力气最大的。
可能就是因为太老实,家里穷得叮当响,一年到头,连件完整的衣服都没有。
陈念走到那扇吱呀作响的柴门前,停下了。
大牛和二虎正蹲在院子里,捧着个大碗喝粥,那粥清得能照出人影儿。
瞧见陈念,兄弟俩吓了一跳,手忙脚乱地站起来,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。
“念……念丫头,你咋来了?”大牛闷声闷气地问。
陈念不绕圈子。
“大牛哥,二虎哥,我来找你们帮个忙。”
她的眼睛很黑,里头透着一股不该是她这个年纪有的镇定。
“我奶让我来的,请你们帮着干个私活,顶要紧的私活。”
“活干完了,工分算你们双倍。”
“等秋后,再给你们家十斤白面。”
十斤白面!
这四个字,跟炸雷一样,轰的一声在兄弟俩脑子里炸开了。
他俩一年到头,能啃上黑面饽饽都算过年了。
“就一个条件。”
陈念的声音不大,却砸得人心口发颤。
“这事,天知地知,咱们仨知,不能有第四个人知道。”
大牛和二虎对视了一眼,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和犹豫。
可当他们的目光再落到眼前这个半大丫头身上时,看到的是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。
还有,他们对陈家老太太那份打心底里的信服。
最后,大牛这个当哥的,一咬牙,狠狠点了下头。
“成!”
“念丫头你放心,俺们兄弟俩嘴严,一个字都不会往外说!”
……
三人没走村里的大路。
一人扛了把家里最趁手的铁锹,从村后头那条没人走的小路,一直绕到了陈家那一百亩盐碱地的最南边。
这地方荒得不像话,风一吹,卷起来的都是白花花的土沫子,呛得人睁不开眼。
陈念从怀里掏出那张叠得方方正正的旧图纸。
她蹲下身,凭着上辈子的记忆,就着图纸,在白色的盐碱地上用石块划出了一条歪歪扭扭的线。
“大牛哥,二虎哥。”
她站起来,指着地上的印子。
“今天不翻地,就从这儿,给我挖条沟。”
“半尺深,一尺宽就成。”
她又指了指不远处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包。
“顺着这条线挖,一直挖到那儿。”
大牛和二虎瞅着那条线,满脑子都是问号。
开荒不翻整片地,挖条沟算怎么回事?
不过拿了人家的好处,就得听话办事。
兄弟俩二话没说,对准陈念画的线,抡圆了膀子,卯足了劲儿,就把铁锹狠狠地铲了下去。
“噗!”
一声闷响。
铁锹头一下子就全陷进了干硬的地里。
当第一锹土被翻起来的时候,底下露出的景象,让三个人当场都定住了。
那层白花花的盐碱壳子底下,竟然是湿漉漉、油汪汪的黑土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