激动的心情稍稍平复后,苏母想起儿子方才提及的“要紧私事”,再联想到他年少时每每从姚家私塾归来后那副时而雀跃、时而郁郁寡欢的模样,心中顿时豁然开朗。她擦了擦眼角残留的泪花,脸上露出了然和慈爱的笑容,打趣道:“原来我儿心中念念不忘的,是那姚家的掌上明珠娥皇姑娘啊!娘就说嘛,当年你在家时,每次从姚家回来,那魂不守舍的样子,一会儿欢喜一会儿愁的,娘看在眼里,心里就猜着几分了。只是那时…唉,咱家与姚家,终究是云泥之别,娘也不敢多想。”她话锋一转,语气带上了几分唏嘘与庆幸:“儿啊,你放心!那姚娥皇姑娘,至今尚未许配人家!”
“什么?!”苏代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,随即又狂喜地剧烈跳动起来,血液瞬间冲上头顶,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!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巨大的惊喜如同汹涌的浪潮,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和沉稳。他下意识地在心中默念祷祝:“皇天上帝在上!若蒙垂怜,赐娥皇与苏代缔结良缘,苏代愿倾此生所有以报!”
苏母看着儿子瞬间亮得惊人的眼眸和难以抑制的激动神情,心中既喜又怜,接着详细说道:“姚家…唉,也是时运不济。数年前,姚老先生因为秉性太过耿直,在论政时言语冲撞了周君,触怒了天颜。周君一道旨意下来,姚家便遭了殃,被褫夺了往日的荣光与田产,家道就此败落。如今早已不是当年那高门大户了,举家搬到了靠近城墙根的一处简陋小院里居住,深居简出,甚少与人来往。”
她叹了口气,继续说道:“这人啊,最是现实。姚家一倒,那些往日里趋之若鹜的亲朋故旧,唯恐受到牵连,避之唯恐不及,更别提结亲了。就连那些靠说媒拉纤吃饭的婆子,都绕着姚家的门走。不过…”苏母语气转柔,“娘倒是听人提起过,那姚家姑娘娥皇,性情是极好的,温婉贤淑,知书达理,是个难得的好姑娘。她母亲姚夫人,经历了这场大变故,听说也收敛了许多,不似从前那般盛气凌人了。儿啊,你若真心属意于她,娘明日…不,今日下午就去姚家走一趟,为你探探口风,说说这门亲事!”她看着儿子,眼中充满鼓励,“姚老先生为人是极正直的,就是性子太刚硬了些。像他们如今这样的境况,咱们家…托我儿的福,倒算是…登对些了。只是…”苏母顿了一下,有些担忧地看着苏代,“姚家遭此大难,心气儿未必平顺,也不知…人家是否还愿意将女儿许配给你啊?”
“母亲,我同您一起去!”苏代几乎是脱口而出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急切。多年的思念与此刻得知她未嫁的狂喜交织在一起,让他再也无法等待片刻。他迫切地想要亲自去面对,去争取这份失而复得的可能。
苏母理解地点点头:“也好。有你在,也显得郑重些。咱们收拾一下,下午便去。”
与此同时,在苏家大院另一隅,气氛却截然不同。苏代的大哥苏昌,此刻正陷入深深的苦恼之中。昨日家宴,他见三弟衣着朴素,言谈间对自己的“事业”含糊其辞,便认定苏代在外闯荡多年,仍是落魄而归。作为长兄,他心中既疼惜弟弟的不易,又觉得自己有责任帮衬。他想在家中设个小宴,单独请几位兄弟过来,好好问问苏代今后的打算,看看能否在自家的田地铺面上给他找个安身立命的差事。
然而,这个念头刚在脑海中成形,他心中便是一沉。他那位妻子郑妤,娘家是洛邑颇有名气的商贾之家,自恃出身,性情乖戾暴躁,又极其势利。苏昌素来儒雅,秉承父亲“勿欺弱者,勿伤妇人”的教诲,从不曾对妻子动过粗,这反而助长了郑妤的气焰。他踌躇再三,最终还是硬着头皮,小心翼翼地走到正在铜镜前慢悠悠梳妆的郑妤身边,陪着笑脸商量:“孩他娘,你看…三弟他难得回来一趟,昨天家宴人多,也没顾上好好说话。我想着…过两日,单独请他和四弟他们来咱们屋里吃顿便饭?也…也好问问三弟今后有什么打算,咱们做兄嫂的,能帮衬一把是一把…”
郑妤闻言,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,只是伸了个懒腰,露出腰间一圈肥硕的赘肉,不耐烦地嗤笑一声,声音尖利刺耳:“呵!昨天不是刚在一处吃过饭吗?还嫌不够?还要请?他苏代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,在外头混了这么多年,连个屁都没混出来,还好意思腆着脸回老家来啃爹娘?真不知他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草料!让我给这种游手好闲、没半点出息的人做饭?”她猛地将梳子拍在妆台上,发出“啪”的一声脆响,转过身来,叉着腰,横眉立目地瞪着苏昌,“门儿都没有!要做你自己做去!我这些天约好了姐妹要去城外踏青赏花、刺绣品茶,忙得很!哪有那闲工夫伺候他这种废物点心?”
这番刻薄恶毒的话,如同淬了毒的钢针,狠狠扎进苏昌的心窝!一股难以言喻的憋闷和屈辱感瞬间堵住了他的胸口,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来。他脸色瞬间涨得通红,儒雅的面容因愤怒而扭曲,再也按捺不住,猛地站起身,声音因激动而颤抖:“郑妤!你…你太过分了!三弟他再不好,那也是我苏昌一母同胞的亲弟弟!这兵荒马乱的年头,他能全须全尾地从远方活着回来,就是天大的幸事!我这个做兄长的,请自家兄弟来家里吃顿饭,叙叙手足之情,有何不可?你身为长嫂,不说贤惠持家,竟如此尖酸刻薄、无情无义,你…你还有半点为人妻、为人嫂的样子吗?!”
郑妤万万没想到一向温顺的丈夫竟敢顶撞自己,顿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了毛。她猛地跳起来,指着苏昌的鼻子,声音陡然拔高八度,尖利得能刺破耳膜:“苏昌!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?!敢这么跟我说话?!你还有脸说我?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!你凭什么请客?就凭你守着那个半死不活的破布摊子,挣的那几个铜板儿?连给我买盒像样的胭脂水粉都抠抠搜搜!你请客的钱从哪儿来?还不是得从我的嫁妆里抠?!有这闲工夫,你不滚去摊子上多吆喝几声,多挣几文钱回来,倒在这里充什么大头蒜?!我告诉你苏昌!”她叉着腰,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苏昌脸上,“昨天去你爹娘那儿吃饭,我已经给足了你苏家面子!要不是看在公婆的份上,我连正眼都懒得瞧他苏代一眼!你还想把他请到咱们屋里来?做梦!他敢踏进这个门半步,你看我怎么给他脸色看!我非把他那张穷酸脸骂得没地方搁,再把他轰出去不可!你趁早给我死了这条心!再敢提让那扫把星登门,看我不闹得你们苏家鸡犬不宁!还有,以后少跟这种没出息的人来往,没得沾上一身晦气!”
苏昌气得浑身发抖,双拳在袖中紧握,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,才勉强克制住将那泼妇掀翻在地的冲动。他脸色由红转青,又由青转白,胸中翻江倒海,一个声音在心底疯狂呐喊:“休了她!立刻休了这个恶妇!我苏昌宁可孤独终老,也绝不再与这蛇蝎毒妇共处一室!”然而,另一个声音又将他拉回冰冷的现实:苏家虽不算大富大贵,却也重名节。郑家亦是商贾之家,两家祖上还有交情。若真休妻,必闹得满城风雨,旁人只会说苏家识人不明,管教无方,徒惹人耻笑,更会连累父母清誉。以郑妤那泼辣蛮横、睚眦必报的性子,若被休弃,必定会闹得天翻地覆,届时父母年迈,如何承受得住这般羞辱和吵闹?
思虑及此,苏昌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,满腔怒火被强行压下,化作深深的无力与苦涩。他死死咬着后槽牙,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,最终,所有的愤怒、屈辱和不甘,都化作一声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叹息。他颓然垂下头,不再看郑妤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,转身默默走出了房门,留下郑妤在屋内犹自喋喋不休地咒骂。
这一夜,苏昌辗转反侧,难以入眠。次日清晨,他依旧愁眉紧锁,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长吁短叹,连苏代走到近前都未曾察觉。
“大哥,”苏代温和的声音响起,带着关切,“何事如此愁闷?看你满面忧色,可是遇到了难处?”
苏昌猛地回神,见是苏代,慌忙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,掩饰道:“没…没什么,就是…就是铺子上一点琐事,烦心罢了。”他不想让弟弟知道家中的不堪,更怕郑妤的恶言恶语伤了弟弟的心,连忙岔开话题,强打精神道:“三弟,你这几日若无事,不如随大哥去‘仙人醉’酒肆坐坐?他家的老酒,醇香得很!你我兄弟…多少年都没能好好坐下,痛饮畅谈一番了!大哥心里…有好多话想跟你说说。”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,仿佛那杯酒能暂时浇灭他心中的苦闷。
苏代何等通透之人,看着大哥强颜欢笑下那掩饰不住的疲惫与愁苦,再联想到大嫂郑妤平日的为人,心中早已猜到了八九分。他心中微叹,轻轻拍了拍大哥的手臂,温言道:“大哥,你我骨肉至亲,血脉相连,有什么难处,但说无妨,弟虽不才,也愿为兄长分忧。只是今日…”他顿了顿,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与紧张,“弟确有一件极要紧的私事,须得与母亲一同出去片时。”
他见苏昌眼中闪过失望,话锋一转,语气诚挚:“大哥放心,待我事了,定与大哥同饮,一醉方休!弟这些年在外,手头总算略宽裕了些,早有心接济家中,只是苦于战乱阻隔,路途难通,书信亦难达。”说着,他不由分说地拉住苏昌那双因常年劳作而布满老茧的粗糙大手,迅速从怀中掏出几块沉甸甸、黄澄澄之物,塞入苏昌掌心。
入手冰凉沉重!苏昌下意识地低头一看,整个人如遭雷击,瞬间僵在原地!掌心里,赫然是五块黄灿灿的金锭!那耀眼的光芒和沉甸甸的分量,几乎灼伤了他的眼睛,压得他手臂一沉!他这辈子,别说拥有,连亲手摸一摸这样成色、这样分量的金子,都是破天荒头一遭!
“这…这…三弟!”苏昌的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变调,手剧烈地颤抖起来,仿佛捧着的是烧红的烙铁,结结巴巴地问道,“你…你这是…哪里来的金子?!咱们…咱们可是清清白白的寻常人家!如此贵重之物…我…我怎么敢拿?!你…你莫不是…”他猛地抬头,眼中充满了惊恐和担忧,“莫不是做了什么违法悖礼的事吧?!”巨大的财富突然砸在眼前,带来的不是喜悦,而是巨大的恐慌。